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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会

每天早上,东方鱼肚白的时候,静谧的村子便被各种声响打破了平静,人们陆续打开屋门、街门,拿着各种农具,走向田里,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劳作。在本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冀南农村,虽然和其他地方一样,随着社会进步,耕作已经与几百年几千年前的耕作方式不可同日而语,但依然基本靠体力劳作,没有太大的变化。人们依然过的十分艰辛。这个村子也没有什么特殊,特殊的是留给人们太多的犹如梦幻般的记忆。

冀南一带乡村,大概和其他地方一样,常听人们说今儿去赶会、明儿去赶集。赶集赶会,是同人们日常生活和生产联系最紧密的一项重要活动,起着一种交流、交换、沟通、共享的作用,润滑着这架古老的农业农村机器,缓慢但却坚定而永不停歇的向前蠕动。

赶集,是指这个村子在每月逢一四七、二五八或三六九,卖东西的商贩赶来摆摊设点,邻近几个村子以及本村的村民,到街市上购买需要的日常生活以及农用物品。规模偏小。

赶会,则是这个村或镇,每年选择一天举行。除了买卖平时日常生活用品之外,物品的种类、范围、规模要大的多。方圆十里八村的都来赶会。而且增加了文化娱乐活动,搭台唱戏、杂耍说书等各种表演,类似鲁迅书里说的社戏。这时候,各家各户忙着邀请亲戚朋友前来赶会,以显示亲情,增加一次热闹团聚的机会。除此之外,还根据节气、农时等情况特设一些会,专门方便种植、耕作和习俗。比如夏收前为方便收割小麦买卖镰刀、犁耙、锄把等农具的农忙会;五月端午、八月十五中秋前筹备过节的节日会;过春节前筹备年货的年货会;过年期间表示庆贺的年会等等。也有专门类别的会,比如骡马大会,专门买卖用做运输或耕地的牲口。

倪辛庄是临漳县西南角最大的村庄。向西五六华里是京广铁路,北面紧临古漳河,漳河堤北偏西一点就是闻名遐迩的曹操铜雀台遗址。再西北25华里就是磁县县城,向南三十华里则是河南安阳,殷商古都殷墟。这里是通往中原腹地的交通要道,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。村中间矗立的晚清建筑高大豪华、古色古香的倪家大院中和堂,庄严气派,远近闻名。由于历史的原因,随着倪姓富豪外迁,中和堂逐渐衰落。

村里早已没有了昔日的辉煌。虽然常有货郎担类的小游商走街串户,叫卖声此起彼伏,不绝于耳。但诺大个村子,诺大个公社(后改为乡),竟然没有一个集,更别说规模更大的会,颇显得有点冷冷清清,更不符合乡政府所在地的身份。

面对这种状况,那时在村里能做主的老父亲就动了心思。一琢磨,把村里几个干部和上年纪有主意的人召集起来,商议起会的事,打破这种不但倪辛庄儿没有,方圆十几里以内也没集没会的局面,让这一片也动起来,也火起来。没成想一拍即合,那几个老伙计就像遇到娶媳妇儿的事儿了一样兴奋的不得了。

说干就干,事不宜迟。跑外的,联络人的,购买东西的,搭戏台的,开会动员群众告知亲友的,通知方圆几十里以内各村儿干部的,贴布告的,自动分工,忙的不亦乐乎。

那一年是一九八四年,改革开放初期。起会那天定在农历十月十二,正好是农闲期间。刚刚忙乎完了秋收,耕地播种收尾,冬小麦下种,天气不冷不热,正好该歇歇了,恰逢其时地来一场娱乐大餐,热热闹闹庆贺一下丰收,高高兴兴收拾一下心情,津津有味看几场大戏,亲亲热热与亲朋好友聚聚,欢欢喜喜喝几顿不醉不散的大酒,放开肚子吃几大碗魂消魄散的猪肉炖粉条子,逛逛让人眼花缭乱的街市,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惬意的事啊。一切都就绪了。起会的前三天,安阳县豫剧团就粉墨登场了!后几天则是临漳县豫剧团开唱。穆桂英挂帅,四郎探母,秦香莲,空城计,应接不暇。这两个豫剧团实力雄厚,台柱子都是马派、陈派、常香玉等豫剧名家徒弟,个个都是字正腔圆,行云流水,唱念做打,门门精湛,乐的一众戏迷乡邻,瞪大眼珠子,眼都不敢眨的沉浸其中,也算是一顿绝够丰盛的精神大餐吧。那几天天不黑,戏台前就已经是黑压压一大片了。

那天天刚蒙蒙亮,从村西到村东,从村南到村北,路两旁栉次鳞比,一遛儿摆开了阵势,针头线脑儿、锅碗瓢盆儿、衣帽鞋袜、儿童玩具、炊具厨品、各种水果、各种干果、五谷杂粮、各种蔬菜、耕作农具、骡马猪羊等等,应有尽有。在开阔方便的地带,排列着各种农家小吃摊,炊烟袅袅,生发着诱人的香味。随着太阳的不断升高,人也越聚越多,就像是条条小溪,逐渐汇成了一条浪涛汹涌的江河。叫卖声、吆喝声,从低到高,从少到多,嗡嗡嗡的就像一台杂乱的交响乐,回荡在村庄上空。街上人头攒动,慢慢便成了拥挤不动、风吹不透的赶会大军。姑娘们打扮入时的流动在人流里,青春的魅力鲜艳的点缀着这庞大涌动的原始林带,像是原野上摇曳的鲜花,尤其耀眼。一帮小伙子不远不近的拥挤着尾随其后,盯着这些姑娘们,盘算着怎么去接近和搞定自己心仪的那个。一直到太阳漫过了头顶好久,才恋恋不舍的奔赴亲戚家欢聚用餐。没有亲戚的便奔向那些个小吃摊位前,挑选自己喜欢的那一口儿,解解好久忍着的那个馋。

从半中午的时候开始,太阳慢慢亮的刺眼,随着人流聚集增多,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。加上人流拥挤,热的人直冒汗儿。中街中段路北的一个摊位前聚集了不少人,还推来搡去的,不知是什么好买卖。待挤进跟前一看,是村里董旺儿。个子不高,挺敦实的身段,头上箍着一条白毛巾,身后搁着的板凳忙的顾不上坐,右边摆着三四个盛水的大桶,左边在床板上摆着几十个吃饭的饭碗。身前挂着一个权做钱袋的书包,一边儿向碗里盛水,一边儿让媳妇儿在旁边大盆里洗喝过水的碗。同时一声接一声的喊着:水啊!水啊!甜水啊!五分钱一碗!喝了解渴啊!干渴的人们拥挤着,不时因争抢发生着口角。董旺儿立刻笑脸相迎的和解着:都是乡里乡亲,住的都是不远不近,人不亲情亲,不吵不闹,解渴过瘾。挨着来,为解渴不值当的吵架啊!来来来,别挤别挤!他满脸堆的那个笑,他那一串一串诙谐逗笑的调解话语,一下让人们安静下来不再争吵,有序的等待轮到自己,一手交钱一手端碗喝水,钱币刚刚松开,一碗水一仰脖咕咚咚喝完了,喊着再来一碗!董旺儿身前那个书包,慢慢的鼓了起来。没想到,这家伙还是个做生意的好料啊!

董旺儿是村里的名人。当过生产队长。人缘好,有能力,但却是个活宝,满嘴俏皮话儿,张口就是一段。印象中只记得有一次,生产队开会,他认认真真详细的布置完地里的农活儿,宣布散会。等人们陆续快走出去会场的时候,突然他说:唉唉唉!回来回来!还有件要紧的事儿!待人们返回头来聚集在他周围,等着他开口,闷了一会儿他却大声的说:你发现没?你们大家发现没?这南边太平渠的水啊,是向东流的吧?沉默片刻,大家立刻哄堂大笑!这家伙又在作弄人!不爱开玩笑的那些个老实人儿,眼睛瞪着他,哭也不是笑也不是,只想踹他一脚。他总是出其不意,不定什么时候,什么场合,也不知从哪个角度,戏弄大家一番。那种善意的狡猾,让人防不胜防,却让大家上当之后,倍儿感开心,大笑之后那个舒畅啊。但从他之后,再也没有这种开怀的场面了。这让人们常常的想起他。

午后酒足饭饱,人流便又聚增,直到太阳慢慢落山,叫卖声、呼朋唤友声、呼儿唤女声、讨价还价的交易声、各种议论声,喧嚣成一种奇特的声响,萦绕、震响、徘徊于耳际。太阳慢慢坠向西边远处的山顶,而戏台前,数百人有秩序的坐着,在嗡嗡的交流声中,翘首期盼着下一场好戏开台。

巧得很,这一年是润十月。干脆,那就会两次!头一个十月十二,剧团唱了十天,第二个十月十二,剧团唱了一个月!也就是说,头一个月,会了十天,第二个月,会了一个月。那个过瘾啊!此后,方圆百里,无人不晓,都说,倪辛庄那个会,可是个大会,比临近的会人多,比临近的会热闹!

后来遇到董旺儿,问他咱们村儿起会你挣了多少钱儿?他立刻喜笑颜开,却又欲言又止,故作神秘又满脸的自豪,最后还是忍不住,陶醉似的说:一百多块!你知道不知道?四五个水桶供不上卖,水里放点儿糖精就行。两包糖精没用完,嗨!抢着喝!排队还轮不上!哈哈哈!那笑声里,藏着一种神秘的狡黠、聪明的幽默,让人增加了一层对他的喜爱。那时的一百多块,可不是个小钱儿!

或许,这才是起会的真正意义所在。

会起成了,一直延续到现在。会,不仅仅是提高了村庄的知名度,活跃、丰富了村庄周围的生活、生产内容,提升了人们对生活、生产程度的认知,增加了人们对社会、社情发展的了解,更多的是,触动了人们内心深处对生活的热爱,跟上或者激发人们对人生、对社会发展的感悟和思考,使人们不再停留在原始和古老。

父亲早已离去多年。工作的原因,加上双亲先后去世,我再也没有赶村里的那个会。

今年,说什么我也要再回去赶赶那个会,不知道还有没有那时的那个味道儿。

可惜,董旺儿也已经作古,再也看不到他卖水的样子,再也听不到他那诙谐、幽默的吆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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